《荆棘少年》
引子
烈日炎炎,蝉不甘寂寞地鸣叫着。
临近暑假,小孩子抱紧从教室里带回来的牵牛花疾走在街道上,稚嫩的身影躲藏在牵牛花的影子下,像是避暑的小动物。
杂货店里,唱片机被婆婆供在柜台顶端,吱吱呀呀唱着。
好耳熟,是什么歌呢?
因为被强制拖行着,双手与双脚失去了自由。
连驻足聆听的机会也没有了。
在经过街道的拐角后,唱片机的余音在大脑里反复回响。
——若かったあの顷/那时那么年轻
——何も恐くなかった/没什么好怕的
——ただあなたのやさしさが/只是你的温柔
——恐かった/让我不安[注1]
后知后觉才想起歌名,嘴里忍不住跟着哼唱起来,接着肚子就被狠狠踢了一脚。
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沉重的金属摩擦着地面,激起令人头晕目眩的灰尘。
当这扇门再次合拢的时候,恐怕再也听不到了吧。
——若かったあの顷/那时那么年轻
——何も恐くなかった/没什么好怕的
第一章 青二才[注2]
龙之峰帝人进入伊东特别少年院后,就没再说过话。本就破烂不堪的衣服在看守粗暴的撕扯中彻底报废,之后他被几根同时喷射出高压水流的水枪逼在墙角,如同一块鲜肉被冲洗干净后等待上锅。态度最为恶劣的看守,帝人记住了他的名字——朝仓。这个男人笑着的时候咧开嘴巴,牙齿参差不齐还泛着恶心的黄,他骂骂咧咧地丢来一套灰色的粗布衣裤,用腰间的棍棒催促帝人快点穿好。
哆嗦着手穿好特别院内的统一服装后,帝人有些乏力地站起来,脚下踉跄着差点摔倒。这时有人扶住了他。
“小心一点。”
扶住他的看守低声道,帝人抬头看向他,这位看守拥有一张非常正直的脸,看上去似乎与其他或冷漠或阴险的看守不太一样。
“谢谢。”帝人小声道着谢。
走在前面的朝仓突然回过头,对落后的他大声吼道:“给我走快点!臭小鬼!还有门田,你在和他说什么废话!”
门田皱着眉,显然对朝仓有所不满,但他还是轻轻推了推帝人的腰,示意他快点跟上。
帝人向前小跑几步,脚下的鞋子略微不合脚,摩擦着脚后跟隐隐作痛。他回过头看向门田,门田愣了一下,转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朝仓像是赶着一只不知好歹的畜生,脾气暴躁,动手粗鲁。他推搡着帝人,一直把他推到一扇门前才停下。
“听好了,这就是你的宿舍房间,有什么不懂得你的室友会告诉你。没有什么大事不要来烦我,不然……”
朝仓的大嘴一张一合,烟草混着酒精发酵的味道一股一股涌出,令人作呕。帝人强忍着内心的不适,提出自己的疑问:
“请问,什么样的……才算大事呢?”|
或许他的敬语用得太过标准,朝仓对于他的问题倒没有太过苛责,只是咧开嘴角,再次露出一口黄牙:
“比如你死了,或者你快死了,都可以来找我。”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就耗尽了耐心,用钥匙打开了房间门,将帝人扔了进去。
房间的地是干硬的水泥,因为长久不见阳光有一股潮湿的腥味。帝人爬了起来,听到朝仓嘶哑的声音逐渐消失在关闭的门后:
“这是新来的小朋友,好好招待他……”
这里与其说是他的房间,倒不如说是他的囚室。帝人深呼吸一口气,走廊里的光线被禁锢在门外,未开灯的房间里一片阴暗。
“你、你们好,”帝人谨慎地打着招呼,“我是龙之峰帝人。”
下一刻,一道光闪过,灯亮了。帝人眯起眼睛适应着房间里的光亮,而一股大力按在他的肩膀上,吓得他条件反射地就伸手去推。
“帝人?怎么会是你?!”
伸出去的手顿住,帝人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金发少年,失声叫出他的名字:
“正臣?!”
战败后,动荡不安的社会造就了大批失去了监护人走上歧路的犯罪少年。他们或许因为饥饿而不得不偷取一块面包,或许因为欺凌不得不举起拳头反抗,更或许早已被世事蹉跎得无恶不作,犯下草菅人命的恶行。
未成年人保护法保护着少年们,但他们终究需要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
这座城市所有14周岁以上不满20周岁的已构成犯罪的年轻人,都将被送往伊东特别少年院。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一场虚惊过后,帝人被带至靠着狭小床边的高低床下坐着。面前脸色充满担忧的金发少年纪田正臣是他的小学同学,更是他的幼驯染。小学毕业后,正臣因父母工作调动,不得不举家搬走,两人也因此失去了联系。
只是从未想过,再次与挚友相逢竟是在这样的境地。
帝人抬了抬僵硬的嘴角:“……故意伤害罪。有几个混混总是骚扰奶奶的杂货店,我想阻止他们,一时激动就……”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两人都心知肚明。正臣眼里透出悲伤的神色,他知道帝人无父无母,由奶奶一手抚养长大。毫无疑问是有人触了好友的逆鳞,才让温顺的少年在被逼无奈下双手沾上血腥。
“正臣呢?”
听到好友的问题,正臣回过神来,揉了揉鼻子:
“盗窃……”
“诶?”
看到帝人瞪大的眼睛,正臣啧了一声:
“就知道你会是这种反应,盗窃的确不会混到这里来啦……只是我后来逃狱过——”
“逃狱?!”
好友的一惊一乍让正臣忍俊不禁,又觉得悲从中来:“是啊是啊,逃狱,被抓住后就直接关到这里来了。”
两人都不说话了,不知道沉浸在什么样的思绪里。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帝人,他小心地问道:
“伯父伯母呢?他们……有做些什么吗?”
如果交上罚款并且有监护人担保的话,正臣的罪名应该不会严重到被关到特别少年院。
“哈,他俩离婚了,各自有了新的家庭。”正臣嗤笑一声,声音却低落下去,“所以,不会有人管我的。”
从小学毕业以来分开,至今已有三年。而三年里,他们的人生都发生了巨大的变故,最终都被残酷的命运之手困进了这里。
“正臣你来这里……多久了?”
“恩……大半年吧。我进来的时候叶子都红了呢。”正臣倒在床上,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草咬在嘴里,“所以啊,帝人你不用太担心,这里我会罩着你。”
听好友这样说了,帝人也渐渐放松了绷紧的神经,终于鼓起勇气将自己早有的疑问说了出来。
“那……正臣,你的头发,为什么是黄色的?”
而且,还有浪荡不羁的刘海。
帝人本来就不长的头发在进特别院时就被剃得近乎板寸,负责理发的老看守技术粗暴又直接,导致他的脑袋坑坑洼洼如同狗啃。。
正臣撑起上半身,撩了一下自己的刘海,嘴角慢慢勾了起来。
“对呢,这个啊——是特权哦。”
“特……权?”
正臣刚想继续解释,忽然走廊传来一阵急促的铃声,与此同时本来安静的走廊立马传来嘈杂的人声与脚步声,其中夹杂着给帝人留下深刻印象那个叫朝仓的看守的声音:“动作快点!别想给我偷懒!”
正臣跳下去穿好鞋,拉起帝人的手,语速极快:“先不说了,快去广场集合。这个是午休结束的铃声。”
紧闭的房门也被打开了,朝仓站在门口,不客气地挥舞着木棒:
“想迟到的话我可不会拦着你们!”
“那还真是抱歉了。”
正臣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拽住帝人迅速跑了出去。
从阴暗的宿舍楼里跑出来,广场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帝人亦步亦趋跟在正臣身后,偶尔抬起眼打量着其他的犯罪少年。
很快他发现了什么,特别是在正臣站定后,就有另外一群少年不声不响以正臣为中心环绕在他四周。
“正臣……”他扯了扯好友的袖子,正臣在他面前放松嬉笑的表情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严肃。
但他对帝人悄声说出的话语,还是饱含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帝人,你要记住,在特别少年院里最强硬的规则——不,倒不如说是最复杂的势力,并不是狱警,而是独色帮。”
“……是指,在特别院里形成的小团体吗?”
“小团体吗……也许在大人看来,只是一群毛头小子在高墙内无力的小打小闹罢了。”正臣冷眼环视四周,帝人顺着他的目光,多看几眼,便能发现看似毫无章法的随意站位,实际上隐隐将整个广场分为五块区域。
“相信帝人你也看出来了,目前特别少年院里的独色帮——总之就是你说的那种小团体啦,独色帮这个称呼也只是因为每一个势力有它独特的颜色印记。伊东特别少年院里现存的五大势力,在这种集会的时候就能看得很清楚了。五大势力之一‘黄巾贼’,即是我们现在所站的广场南区势力。”
正臣停了下来,见帝人一脸入神的模样,终于忍不住拍了下他的脑袋:“你还没反应过来啊?”
“痛——什么啦!”帝人抱住头,嘀咕着,“正臣你就是黄巾贼的老大,听到你这样说我就猜到了嘛。”
“那帝人的反应让我好失望哦!难道不该用更加崇拜的眼光看着我吗?以后叫我正臣桑我也不介意哦?”
“谁要给你加敬称!”帝人用手肘顶了顶正臣的腰,“是有点惊讶……但是,我早就能料到了。”
毕竟……正臣,从成为他的友人开始,就是他一直憧憬的、闪闪发光的存在。
所以当觉察到正臣很有可能就是黄巾贼的老大时,帝人第一反应就是理所当然。
能在这样的环境下仍旧能保持着自己耀眼的本色,不愧是正臣。
正臣怔了一下,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你这家伙啊。”他伸手搂住帝人的肩膀。
“所以记住,以后‘黄巾贼’就是你的势力,有些特权你也是可以享用的。”
至于是哪些特权,正臣表示会在晚上回房间后和帝人详细说明。接下来他向帝人介绍了广场其他区域的势力。广场北区势力名为蓝色平方,广场中心区域相比其他区域都要大一些,是人数最多的叫做Dollars的势力。
“黄巾贼、蓝色平方,Dollars……诶,还有两个呢?广场西区和东区的势力?”
帝人忍不住问道。相比起黄巾贼、蓝色平方和Dollars明显人群集中的三块区域,东区和西区像是被无形的结界笼罩,少年们仅仅在边缘处行动,将其中大块的地盘空了出来,甚至可以用空旷来形容。
正臣的脸上突然浮现出极其复杂的表情,混杂着憧憬、厌恶、畏惧。
“广场西区和东区的势力,并不是两个团体,而是两个人。”
话音刚落,广场的扩音喇叭传出朝仓怒不可遏的吼声:
“平和岛静雄!折原临也!你们两个给我滚出来!!!”
帝人恐怕永远都无法忘记那天的场景。特别少年院里以一人之力成为五大势力之一的两人,他们的出现犹如从杂货店扭蛋机里扭出来的动画卡片上的英雄角色一样,充满了传奇色彩。
在朝仓的怒吼回音消失后,广场西区似乎重重落下了什么东西,速度过快,帝人只来得及看到一大块黑影从天而降,之后就听到一声巨响,连带着大地也微微颤动起来。
重物激起的灰尘洋洋洒洒,遮住了半边天空,漫天尘埃里,一个人影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抱歉,刚刚在搬木材,粟楠桑说急着用。”
尘埃落定,说话的人也将真面目展现在众人面前。来人染着比纪田正臣更为耀眼的金色头发,五官有别于亚洲人略显扁平的特点,鼻梁高耸,轮廓深邃。从他高大的身形来看,年龄应该比帝人他们大上不少,但依旧年轻张扬,周身散发着少年趋近于成熟的凌厉味道。
刚刚还充满了窃窃私语声的广场立马安静下来,甚至听得到风吹过的声音。帝人本想着这是否也太过夸张,然而他也愕然发现,明明是第一次接触这个男人,自己也被对方无形散发出的气场压迫至无法开口。
对方的长相并不凶恶,甚至可以称得上英俊,唯有那微蹙起的眉头和稍稍上吊的眼角让男人看上去略显暴戾。
可是他的脑海里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大喊:不要出声!不要被他发现!
那是拥有自知之明的弱者面对强者时自我防护机制发出的警告。
他努力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目光扫过重物落下的地方,身体再次绷紧。
对方口中所说的木材,在常人想来也就是几张木板或者树枝,但那样的重量并不足以引起先前的骚动。
而此时他才看清,所谓的木材,是近十根尚未经过修剪处理、直径大概十五公分左右的树干。
眼前的男人,仅凭一己之力就将这些十米长的树干徒手一口气扔至广场。
帝人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正臣挡在他身前,用气声向他介绍这个拥有可怕力量的男人:
“平和岛静雄,十八岁,一人单枪匹马占据东区势力。因故意伤害罪进入特别少年院,在这里待了三年。这家伙拥力大无比,身体根本就不像是人类……说他是怪物也不算过分,帝人尽量离他远一点。”
正臣停顿一下,回过头,极其认真:“我们的性命,在那家伙的力量下就如同一只虫子。”
轻轻一踩,内脏就会爆出,粉身碎骨。
“我、我知道了。”
帝人点点头,不用正臣提醒,他也知道如何将威胁减至最小。
迟到的平和岛静雄擦擦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抬头看向广场边缘高台处发号施令的看守长朝仓:
“朝仓先生,我要自己去领罚吗?”
“你……不用!给我站好!既然是粟楠院长的命令,这次就原谅你!”
朝仓被这看似无辜实际等同于挑衅的态度激怒,狠狠咬住牙关,但显然他因为某种忌惮而无法对平和岛静雄出手,只能压抑怒火,随即将心中的不满朝从广场西边宿舍楼里慢慢踱步出来的人身上发泄过去:
“折原临也!你又在给我搞什么鬼!”
如果说之前平和岛静雄的出场为帝人的身体和心灵造成了相当大的冲击,那么折原临也的出场相较起来就有一些黯然失色。
折原临也步伐轻缓,上身穿着与其他人不同的白色衬衫,面上带着俊雅的微笑。一步一步靠近广场边缘的他,举手投足间尽是悠然闲适,好像自己并不是特殊少年院里一名被禁锢自由的犯罪者,而是某位正在花园里闲庭信步的贵族少爷。
“睡过头了呢,”折原临也笑着说道,他的日语口音相当纯正,应该接受过高水平教育,配上他清亮的嗓音,越发显得和这里格格不入,“真的睡过头了,并不是因为不想看到小静所以故意迟到的哦。”
尽管最后那句话里使用了古怪的昵称,但其中嘲讽的口吻让帝人立马意识到,平和岛静雄与折原临也,是水火不相容的敌对关系。
而平和岛静雄的反应也证实了他的猜想。
在折原临也说完之后,平和岛静雄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会。两人分处在东西两头,隔着数十米距离针锋相对。处于中心的Dollars势力的少年们噤若寒蝉,似乎早已习惯。他们自发向黄巾贼方向靠拢,将两人视线穿过的地方空了出来。
几乎是在中心清场完毕后的刹那,平和都静雄动手了。
粗长的树干在他手中如同玩具般被高高举起,平和岛静雄似乎把树干当作标枪来投掷,尽管他的动作并不规范,但树桩以比标枪更为迅猛的力道和速度飞了出去。
平和岛静雄手松开的那一刻,帝人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他似乎看到下一秒,折原临也就会被树干击中,被贯穿或是被撞伤。
——然而不可能就这样结束。
帝人大脑里那个细小的声音低喊着。
既然仅凭一人之力就成为了西区势力,这种程度的争斗怎么可能就这样让那个人被打败。
时间仿佛静止,帝人只看见折原临也保持着再明媚不过的笑容,右脚向后轻点,腰身微侧,优雅的像一只拂过水面的燕子。
树干擦着他的衣摆飞过去,力度不减,直到击中宿舍围墙才落下——
不,不是。
被当作凶器的树干没有落下来。
它的前端插进了围墙里,如同巨人射出的利箭,钉入脆弱的城墙。
折原临也轻轻掸掉衣摆处的灰尘,举起手:“报告看守长,平和岛静雄君大厅广众之下私斗,甚至意图谋杀他友好的同伴诶。”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一副完完全全受害者的模样。
整个广场一片寂静,沉默延续了几秒,最终被暴怒的朝仓打破:
“你们两个人!给我关禁闭!全部关禁闭!!!”
TBC
[注1]《神田川》,昭和时代民谣组合「かぐや姫」的代表作品之一。
[注2]日本熟语,不成熟的青年/黄口孺子
首发在白熊
lof这边的更新会晚上许多许多——如果有小伙伴对这篇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白熊家先睹为快!当然如果喜欢的话也可以帮我在白熊的连载点个赞留个书评=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