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居心地
居心地:いごこち 居于某地时的心情
门田京平在伊东特别少年院里已经工作了五年。他的父亲一直供职于少年院,从普通看守一步一步晋升为看守长的副手,眼见着离看守长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少年院发生了暴动。
混乱中,门田老爹身受重伤,不幸身亡。凶手是一名十六岁的少年,因盗窃及故意伤害罪入院,他偷藏起喝汤用的勺子,磨了好几个夜晚。最终,这把勺子化为了致命的凶器,带走了门田老爹的性命。
父亲因公殉职,所得到的赔偿除了金钱,还有刚刚高中毕业的儿子直接进入特别少年院工作的机会。门田对这份工作并无好感,甚至谈得上是痛恨。
——如果不是这份工作,不是特别少年院里那些可恶的渣滓,父亲又怎会死去?
为了生计,他最终同意顶替父亲的职位,成为了看守长朝仓的副手。进入特别少年院后,因年纪最小又不懂得溜须拍马,他曾遭受过一段时间的排挤。副手这个名号只是徒有虚名,实际上带头排挤他的便是朝仓。
随着工作资历的增长,他对特别少年院的心情,也渐渐变得复杂了。当他站在少年院看守这个角度时,他便看到了这群尚未成年的犯罪者,如何在这里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惨痛的代价。
绝大部分的看守对待少年犯们就如同对待奴隶,甚至是畜生,动用私刑是家常便饭,每年总有那么几个人因私刑过重,被冠上急病的理由死去。少年院并不是帮助他们成长、指引他们赎罪的地方,而是折磨他们的炼狱。
门田试图阻止过,然而他的抗议声在众多冷血之人面前微不足道,甚至还挨过几次打。渐渐他也懂得隐忍,只在暗处尽自己所能让手下的少年们好过一点。
这恐怕,是他在这里坚持工作的唯一理由了。
因看守们残酷的所作所为,少年院里暴动不断,有更多的人受伤,也有更多的少年惨死于棍棒之下。
在他工作的第二年,院里进来的一批新人当中,两个异类横空出世,彻底将少年院混乱不堪的格局颠覆。三个月后,近五百名少年犯划分为三大团体势力相互牵制,换来了少年院诡异的安稳局面。而那两个异类仍旧各自为政,以一人之力独当一面,成为游离在三大团体之外的独立势力。
而他也在其中一个异类的帮助下,成功摆脱了一直遭受其他看守排挤的状态。
“在想什么呢?”
熟悉的声音将门田从回忆里惊醒,他这才惊觉自己竟然发呆了这么长时间,也许是今天看到那个叫龙之峰帝人的孩子,被戳中了内心某处柔软的角落。
“没什么,只是在发呆而已——倒是你们,”门田无奈地看向来人,率先走在前方的折原临也双手插进口袋里,嘴里还嚼着什么东西,而在他身后五米远,平和岛静雄捏着拳头杀气腾腾地跟着,看样子随时要上前给折原临也一拳,“是不是又在朝仓面前打起来了?明明知道那样做就是在挑战他的威信,你们也太任性了。”
已经走到门田面前的折原临也撅起嘴唇,在诧异的看守面前吹出一个奶白色泡泡,然后砰得一声炸了。门田吓了一跳,忍不住伸手敲折原临也的脑袋:“什么东西!”
“LOTTE的绿色口香糖,”折原临也说道,“我还有三片,小田田要来一份吗?”
“……不要了,你收好了别被别人看到。”门田重重叹一口气。
折原临也又吹炸一个泡泡,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
“我很乖哦,都是小静的错,明明是小静先动手……”他说完这句话后,一直沉默的平和岛静雄重重啧了一声,但似乎碍于门田在场,并未再对临也发动攻击。
门田叹气:“谁让你喜欢激怒他呢?……话说回来,你们两人一起到这里来,难道又被罚了?”
“嗯,正如小田田所说,挑战朝仓先生的威信,是自讨苦吃的事情。”绕过门田,折原临也走到他身后,打量着再眼熟不过的大门,“所以,又被罚和小静一起关禁闭了。”
除了私刑,大部分触怒看守或违反规定的少年都会被关进禁闭室。禁闭室的面积不到一坪,大门关上后唯有几道虚弱的光从门顶的铁窗缝隙里漏出。人待在里面,唯有站着或者抱膝坐着,十分难熬。
然而在他人看来十分可怕的禁闭室,对于眼前两个“惯犯”来说不过家常便饭。门田一边数落着两人,一边拉开相邻的两件禁闭室的门。
折原临也停下嘴里拒绝的动作,不满地看向门田:
“居然要让我和小静挨在一起!”
“这样不会无聊啊。”门田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虽然无法面对面交流,也无法听到对方的声音,但想到隔间就有自己的同伴,多多少少不会那么寂寞吧。
折原临也还试图和门田辩解些什么,平和岛静雄已经一声不吭越过他,走进其中一个房间,靠着冰冷的墙坐了下来。
“说不定明早就会看到我的尸体哦?”折原临也抱怨着,走向旁边的禁闭室,坐下来的时候还不忘向门田抗议,“衣服又要弄脏了。”
“你那点小洁癖这个时候就忘掉吧。”
门田好心安慰着,轻轻合上两扇门,随着咔嚓两声响,门已经自动锁住了。
这个时间刚好轮到他在禁闭室所在的楼道里值班。之前朝仓宣布在广场集合,估计又是一场树立威信的长篇大论。他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反正周围的人在不排挤他之后,已经开始无视他了,门田也觉得轻松自在。
趁着其他人都在广场上开会,他把两扇门上的小窗都拉开了,那里通常用来给关长期禁闭的人送食物,选择在这个时候打开,只不过是想和那两个孩子说说话。
“说起来,”他压低声音,“今天来了一个新人呢,看上去干干净净的,就像是……”
“就像是误入斗兽场的草食动物,”折原临也的声音从小窗那边传来,闷闷的,“感觉马上就会被一口吞掉呢。”
“你注意到了?”
“哼哼,”折原临也笑了两声,“别忘了我是做什么的,小田田。在伊东,任何情报永远都能第一时间抵达我这里。”
在门田看不到的地方,保持着极其标准的跪坐姿势,折原临也自顾自微笑着用手指点点自己的脑袋。
门田恍然,实际上以折原临也目前在少年院的身份地位,他无愧于“伊东情报屋”这一称号。
如果说,平和岛静雄是依靠纯粹至极的力量,用双拳打出了自己的地盘,折原临也便是依靠智慧与谋略,兵不血刃博出一条唯有自己能走的道路。
折原临也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异类。门田从未见过有谁能像他那样得心应手地利用人性的弱点。情报屋则自称自己并没有玩弄人心的想法,他只是热衷于观察周围的人罢了。
“小田田,你知道幽灵蛛吗?常见的蜘蛛,腿很长,但十分脆弱,稍微玩弄一下它的腿就会断掉。”在三大团体势力刚刚稳定的时候,折原临也曾经对他说过,“我啊,大概就是这样的一只幽灵蛛吧,没什么心情去结网,连人的皮肤都咬不破,只希望吊在一根丝上晃来晃去晒太阳,看看这美好的人间。”
他那时候还觉得折原临也这个自我比喻还挺可爱,转头就被平和岛静雄严肃的科普了。
“那家伙还真是会花言巧语,”平和岛静雄咬着一个烟屁股,天知道从哪里捡来的,门田觉得很担忧,“幽灵蛛这种小虫子,自己不结网,却跑到其他大蜘蛛的蛛网上潜伏着,窃取他人的猎物苟活。”
得到了这样的解释,门田并不意外。折原临也既非猎物,也非捕猎者,他处于任何事件的脉络之中,却又不是任何事件的起源或导火线。幽灵蛛的习性,倒是和他扮演的角色有共同之处。
想通了这一点,门田才后知后觉:“静雄,看不出来啊……你也懂得很多嘛?”
烟屁股啪嗒一下落在地上,静雄气势汹汹地转过头背对门田:
“经常听到那家伙这样说就很在意!听上去就很危险当然要好好了解一下!”
“没关系没关系,多看书是好事。”
“啧——”像是被戳中了什么一样,静雄挠挠头,随即再次告诫道,“那家伙没那么无害,门田。”
“嗯?”
将烟屁股捡起来塞进口袋里,静雄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测:
“幽灵蛛不仅仅是窃取其他蜘蛛的食物,实际上他潜伏在蛛网上,就是为了偷袭蛛网的主人。”
“他要捕食的,正是那些大蜘蛛。”
……
“小田田又在发呆?”
从小窗口伸出一个指头尖在那儿摇晃,可见折原临也又开始无聊了。
门田盯着那根手指,嘴上答道:“还记得你和我说过的幽灵蛛?”
那根手指停止摇晃,临也的回答传来:“记得,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还真是了不起啊。”门田叹口气。
少年院的大部分建筑古旧又潮湿,常常能在室内的墙角处发现顽强攀岩的青苔。少年院深处有一栋独立建筑物,被改造成具有强烈和风气息的宅邸,房间内每一块瓷砖都被撬开换成深红的地板。庭院里铺着斑驳的石板,绿竹青翠欲滴,和着流水的声音随风飒飒作响。
更换值班地点的门田准时到达了少年院的后门,他整了整自己的衣冠,开始担心身在相邻禁闭室里的两人到底能不能和平相处。他比绝大部分人都懂得如何在少年院里生存,依靠的无非就是力量或者金钱。
金钱太过显眼,而力量似乎又是最服众的一个方法。如果自己的力量不够,则需要召集更多的人将微薄的力量凝聚起来。平和岛静雄和折原临也虽说是两个异类,但他们相比其他活得浑浑噩噩的少年,更为警醒。在其他人都凝聚成团体的时候,唯有这两个人在我行我素一人作战,这让门田不得不为他们感到担忧。
同样孤身作战,同样在某方面的能力出类拔萃,在门田看来,两人完全可以惺惺相惜,结为同盟。谁能知道这两人似乎早早就结下不可化解的梁子,在门田面前或许会收敛一点,然而在门天看不到的背后会发生些什么他就不得而知了。他倒是时常能从他人嘴里听到“今天小怪物又追了情报屋四十分钟”“两人又在看守长面前打起来了”诸如此类二者不合的言论。
这两人就像是独属于彼此的火药桶,各自拿着火柴朝对方靠近。明明引爆对方,自己也会跟着炸飞,但这样的关系似乎让临也乐此不疲。
折原临也,危险又浪漫的家伙。门田在心里给临也打了一个评语。他抬起穿着靴子的脚,走了几步,闪身立在一块树荫下。此时已经临近傍晚,夕阳正欲落下,但扔在垂死挣扎,正绽放着最后一抹绚烂的光辉。
不远处的府邸大门被打开,一行人走了出来。门田瞄了一眼,立马站直身体,目光平视前方。那群人踱步过来,几位目光极其不善的青年将一个精壮的中年人围在中间,经过门田身边的时候,中年人停下脚步。
门田喉结耸动了一下。
“——帮我去叫折原临也过来。”中年男人开口道。
门田下意识地说:“遵命,粟楠先生。”说出来之后他才觉得自己有些愚蠢。面对他紧张的模样,中年男人——粟楠先生,只是漫不经心地垂下眼,想着先行一步。
“粟、粟楠先生,”门田鼓起勇气,喊住了位于这里的最高领导,“折原临也正在被关禁闭,如果没有看守长的允许,恐怕无法将他带过来。”
闻言,粟楠皱紧眉头,严峻的脸上一丝笑意也看不到:“朝仓净干些没用的事情。”
门田有了这句话,一直吊着的心稍稍放下来了一点。
眼前被拥护在中心的粟楠干弥,正是这所少年院的第二任院长。第一任院长老粟楠则是他的父亲,年纪大了之后就将所有事务移交给了儿子,自己在家里安享晚年。
折原临也能在少年院里树立起自己独一无二的地位与威信,与粟楠干弥不无关系。两人之间似乎达成了什么协议,折原临也暗地里为粟楠干弥做事,粟楠干弥同样也为待在少年院里的折原临也大开绿灯。
两人交易的具体内容门田也无从知晓。他只是单纯对粟楠干弥,他的最高长官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敬畏。粟楠干弥这样手握大权的男人,五官霸道刻薄,目光如炬,额角上的刀疤也让他显得更为凶恶。明明两人身高相差不了多少,但是站在他面前,门田平白无故觉得自己矮上好几分。
那应该是由岁月磨砺而成、能称作为“气场”的东西,
说不定,也沾染着鲜血的味道。
“折原临也被关禁闭的话……”粟楠干弥眯起眼,头部微微倾斜,身旁的两名手下一人掏出雪茄,另外一人则拿出火柴,“平和岛静雄也一起?”
“是的。”
“哼,天生一对。”粟楠干弥叼着手下奉上的雪茄,等待点火,语气里听不出是嘲讽还是打趣,“去和朝仓说,我要他俩立马出来。”
“是,我知道了。”
传话这件事最容易惹祸上身。朝仓的控制欲得不到满足,更不敢忤逆院长的命令,那所有的怨气唯有发泄在负责传话的门田身上。
门田站在朝仓办公室门口,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半晌,房间里才传来一声懒洋洋的“进来”。
进去之后,朝仓靠着宽大的椅背,粗壮的身躯横躺在柔软的皮制躺椅上,脸上盖着一顶帽子。门田没想过要把那顶帽子掀开,只是按照粟楠干弥的吩咐重复了一遍命令。听闻是粟楠干弥的要求,朝仓满脸不悦,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解下其中一把扔给门田。
“去吧去吧,跑快点,耽误了粟楠先生的事情可是要吃苦头的。”
门田没有理会朝仓阴阳怪气的话语,但也的确加快了步伐。
禁闭室大门易锁难开,没有看守长的钥匙,坚固的金属大门只会牢牢困住里面的人。门田麻利地打开锁,把两人放了出来。折原临也走出来的时候还伸了个懒腰,静雄瞥了他一眼,满脸嫌弃。
“粟楠先生叫我过去?”临也挑挑眉,露出一个微笑,“我知道了。多谢,小田田,让你特地跑腿。”
“这点事情用不着道谢。”门田弯起嘴角,随即他忽然想到粟楠干弥的吩咐,对方只说将两人都带出来,却没有说也让静雄和临也一起过去。
再次去确认也是浪费时间,就让静雄先跟着一起去好了。门田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静雄,静雄又皱起眉,但还是顺从地点点头。
“啊,小田田,你的鞋带掉咯。”临也忽然说道。门田闻言低头,鞋带的确散了,连忙单膝下跪系好鞋带。
等他站起来的时候,临也拍了拍他的肩膀:
“刚刚蹲下去的时候有东西从口袋里掉出来了。”
话罢伸手,手心里是一把钥匙。门田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果然,之前打开门后就放进上衣口袋里的禁闭室钥匙不见了。
“幸亏被你捡到了,如果被我弄丢了就真出大事了。”门田接过钥匙,这次十分谨慎地放进了裤子的贴身口袋里。
“唔,朝仓先生的东西,可得好好保管。”临也抱以微笑,随即忽然迈开步伐,以极快地速度向前冲去,经过一直不语的静雄身边时,肩膀重重地撞了他一下。
静雄一时无防备,被撞得一个踉跄。
“看看谁先到达粟楠先生那里吧小静,哈哈哈哈哈!”
而高大少年急促的步伐在走廊里踏出阵阵回声。
“你这该死的跳蚤给我站住——”
TBC
首发白熊~
最近在白熊收到好几个新的书评,超级开心~
谢谢大家!新的一年也请多指教!